今年夏天在我自身而言,開始得很不如意,很多事情發生,有些更將持續,而未來的幾個月預計是煩與忙。
旅行,今夏没甚麼興緻,倒是前兩年去了太多地方,今夏開始要好好工作了。拿甚麼來做這個苦悶夏日的清新食糧呢? 閒來拿自已寫於兩年前初夏的作品看看,聊作安慰。 兩年前夏日的那份心情,已不復再, 而那盆苿莉當然也化作了春泥。
苿莉花開
今年五月,在花墟買了盆苿莉回家。
五月是苿莉初上市的季節,不是道是哪兒運來的,黃黃的大塊硬泥一分就是幾十盆,像眯著眼曬太陽的孩子,一堆堆地坐在花店門口,抬著頭望著路過的人,小小的枝苗上漲滿了白色的花苞,像快爆發的火山,但不是紅色,是靜默的乳白。等待著人以極其廉價的價錢把她領走。
我想在夏天的時候擁有一盆苿莉好久了,因為她。
苿莉和我坐著火車回到家,果然不出幾天的工夫,五吋來大的白瓷花盆綻滿了數十朵的小白花,每天成批的來,成批地去,小白花吹得一地都是,拿在手裡看,完完整整的小骨朵兒,還没完全地綻放,就躺在我家的木地板上了。一個星期後,苿莉花的葉子開始枯了,接著是一整條一整條地焦黃。好像暴烈地活過一星期就可以安然地去了。
那個夏天我們有個陽台,隔著十來米又是一個陽台,鄰居家的陽台,她的家。
她家的陽台上夏天總飄來幽幽香味,一會兒有一會兒没有。除了苿莉,還有文竹,白綠色夏天,縱使真實的世界多麼炎熱,在我的記憶中,那幾個夏天,因為有了她家陽台上苿莉,夏天總是幽靜而清爽的。
她有一把粗而黑的長髮,我總嫌自己的頭髮太少,或許是小時候媽媽經常把我的辮子扎得太緊的緣故,如今到了這個歲數,一大把握也握不住的長髮變得離現實越來越遙遠,夏天的時候,她洗完頭總要好久好久才乾,一般是黃昏的時候,她會站在陽台上讓晚風把頭髮吹乾,很多次我們就這樣在相隔十米的陽台上相遇。
她應該比我大五六歲吧,那時候,她應該是十六歲。陽台上的苿莉應該是她爸爸種的,因為記憶中她從來没和我談起過那盆苿莉,她有没有為苿莉澆過水,我也忘了。除了苿莉,我還記得樓下花園圍牆的薔薇,玫瑰紅色和黃色的攀爬品種,每天走過那道圍牆,總有慾望折幾枝。那幾個夏天,是有梧桐樹,攀爬薔薇,苿莉花還有她的夏天。
她的哥哥很漂亮,她卻是黑皮膚,他們小時候在海南島長大,因為我在她家找到很多大大小小長著褐色斑紋的大贝殼,她告訴我,把贝殼輕輕覆著耳朵能聽到海浪的聲音,我不信,真的拿來試,聽到了,我聽到了一種聲音,應該海南島的海浪就是這種聲音吧,雖然十歲的我從來没有見過海,但我堅信那一定是海浪的聲音,嘩──嘩──嘩,時高時低。她又告訴我那個裝糖果的圓形器皿是一個椰子殼,吸了椰子汁,吃了椰子肉,再把外頭的棕色皮雕個椰樹圖案,就能裝糖了。我不知道椰子是甚麼味道,也從來没見過椰子樹,只知道這個椰子糖罐不容易打碎,放在裡面的糖果一定很神奇,而且望著這個椰子殼,我很容易就想像到她的海南島是甚麼樣子的。
五月的苿莉還不到六月就大氣將盡的樣子,我終於下了決定,為她徹徹底底地換一次環境。先把苿莉連泥土連根一併倒出來,仔細地把已死掉的根和枝剪掉,檢查還有綠葉的根枝,一大把的苿莉花枝,到頭來只剩下半死不活的三四枝,也不理一半舊泥一半新泥的規則了,全數換了從花墟買回來的黑泥,濕濕地應該夠營養了吧。把舊泥扔掉,那黃色的大塊乾硬泥土,想來想去想不通為甚麼能養育出之前那發瘋了似狂開的白色小花苞。
她的父親原是江南人,但去了海南島當空軍,她媽媽那時是空軍太太,隨著先生在海南島住下來,生了他們兩兄妹。其實她很少和我說她海南島的童年往事,那時候我們說些甚麼,我真的不太記得了。我只記得七月的暑假到了,她找到了一份暑期工,在美國的泡泡糖工廠做女工,下班很早,通常黃昏的時候,我們會一起在陽台上喝摻了桔子汁的冰水,或者吹她從工廠帶回來的泡泡糖,比賽誰吹的泡泡大。
我記得最後的那個夏天,有個男孩經常騎著單車躲在樓下等她。後來我們全家搬走了。爸媽偶爾回舊居,聽到一些關於她的消息回來說起,語氣中不無唏噓。
爸說,阿萍被那個男孩子拐走了(在我的角度,那叫私奔吧),她媽氣得發心臟病,他爸差點要去那個男孩家打死她。後來聽說生了個小孩,那男的借錢做裝修生意,但做得不好,聽人說有一次阿萍穿了一雙破皮鞋,抱著小孩回娘家,也不敢進門,就瑟瑟地站在門口,還是她媽不忍心,拖著她進門,她爸也不和她說話,也不攔她,就一個人喝酒。後來聽說她媽把她留在娘家的鞋子全送去,後來她又經常回娘家了,她哥哥結了婚,因為没錢搬出去,就住在父母的房間,因為那房間連著陽台,陽台也屬於她們兩夫妻了,原本兄妹住的小房間有間上下鋪床,就變成父母睡了。聽說這個哥哥對妹妹也不怎麼樣,没有能力,能怎麼樣?
後來我在異地成長的歲月,到了她那時的年紀,父母偶爾為了我交友的事和我生氣(或許,阿萍的故事,對他們來說是很大的陰影),就會說:你到時別穿著雙破皮鞋回來,我們最多給碗飯你吃,不會讓你進門的。
多年後的今天,我有了自己的家,安安穩穩地有一個屬於自己的,小小的朝南窗台,經過花墟看到了苿莉,十幾年後,終於可以擁有一盆小小的苿莉了。
七月,我家的苿莉被我徹底地換泥施肥後,開始抽出綠芽,其中一條還爬上了窗台那隻由我先生從荷蘭帶回來的海藍色模型木帆船上。伴著藍色的帆布,她好像想帆船帶她出海呢,而身旁的幼枝上也零零星星地結了三個白色的小花苞。
今年三月底回故居,我先生說想看看我成長的地方,站在故居的樓下,圍牆上固然没有了玫瑰紅色的攀牆薔薇,抬頭尋找我們家四樓的陽台,己經找不到了,因為好多陽台已被現在的住客用水泥和玻璃封了起來,無從辨認,更找不到那曾經飄過苿莉花香的陽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