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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花夕拾

2006-09-26

〈古典愛情〉之還魂記

近來生活中突然出現許多經典及其改編作,九月初看了林奕華的《包法利夫人們》,香港話劇團的《盲流感》,這兩劇風格迥然不同的作品,前者意念來自法國文豪福樓拜的《包法利夫人》(Madame Bovary),後者來自葡萄牙作家薩拉馬戈的《失明症漫記》(Blindness)。

週五《信報》刊李以莊評馮小剛《夜宴》,講述《夜宴》對莎士比亞經典改編的種種硬傷。而近日讀王德威零四年時的論文:〈遊園驚夢,古典愛情------現代中國文學的兩度「還魂」〉,內裡經典中的亡魂紛紛回歸,無論是白先勇〈遊園驚夢〉裡的藍田玉,還是余華〈古典愛情〉裡的小姐惠,甚至到魯迅〈傷逝〉裡的子君,都指向萬曆廿六年湯顯祖筆下還魂於柳夢梅的杜麗娘,一時鬼聲四起,神思恍惚中仿佛明朝、民國、台灣、上海在同一時空並列,人物紛紛登場,各說各話,眾聲喧嘩中,柳夢梅柔聲喚:「姐姐啊, 姐姐....」好一個「恨不得肉兒團成片」的春日午後,那邊廂小姐惠在菜人市場斷腿後瑤琴似的呻吟,柳生舉起利刀刺入小姐心臟的顫抖......

古典愛情被余華擺上手術台肢解地淋漓盡致,說甚麼「姹紫嫣紅」「斷井頹垣」,〈牡丹亭〉杜麗娘成功還魂,與柳生結為人間鴛鴦,大團圓結局,到了余華筆下,小姐惠的還魂因柳生直刺刺的屍戀儀式化為千古遺憾,更甚者是余華把化身為小姐惠的麗娘放入菜人市場上,供荒年的吃客屠宰而食,小姐玉潔冰清的大腿化為盤中餐,「斷腿如同亂砍之後的樹桩,皮肉七零八落地互相牽掛在一起,一片稀爛。」如此對經典的褻瀆,實在是令沉醉在白先勇青春版〈牡丹亭〉的看客跌入十八層冰窖,全身汗毛竪起,另一邊廂,狂燒銀紙拍〈遊園驚夢〉的唯美導演楊凡恐怕會立即休克。

用王德威的話是:「以最露骨的方式向才子佳人開刀,仿佛告訴我們,杜麗娘、柳夢梅式的花好月圓底下没有別的,只有血跡斑斑。余華如此殘暴的改寫傳統,也許意在指出歷史的非理性力量,隨時蓄勢待發,人為的救贖從來難以企及。」

王德威以文革傷痛、時間危機解釋余華文字中無關痛癢卻血肉橫飛的暴力書寫,以此來面對文革後現代歷史的「斷井頹垣」。 但我關注的,卻不是余華創作〈古典愛情〉巨大的歷史陰影,反而是書中另兩個大主題:對生命「永劫回歸」的理念與對傳統才子佳人愛情故事的淋漓解剖。

才子佳人的愛情故事在中國傳統小說中絶對是陳腔濫調,而余華的〈古典愛情〉不厭其煩地把一個故事重覆講三次(甚至描寫的文字也一模一樣),三次都有相同的場景描寫, 正如書中的三個春天,一模一樣的樹與河,一模一樣的人物,不同的只是大自然的消長,而人身在其中,也隨之生死消長,生老病死,愛恨情仇不得不重復又重復,一切是永劫回歸,小姐愛過痛過死過生過,一切都不得不重復,就像柳生三年又三年的赴京趕考,自己也控制不了的重複生命,就像大自然有股力量在冥冥中推動一切的重復,古典愛情大團圓在余華筆下變成生生世世的永劫輪迴。

在永劫輪迴中,愛情由原本的真實逐漸淡去,然後變成腦海中重覆千萬次之擬像,汲汲追尋的其實只是自擬的虛象,像柳生三年又三年對小姐的思戀其實只是一晚春宵的無限放大。

當掀開愛情的幻象後,就像柳生打開小姐的墳後:「小女本來生還,只因被公子發現,此事不成了。」「說罷,小姐垂淚而別。」王德威在文中說:「余華是站在後現代的時間切口上寫「古典」愛情,逝去的,遺骸化的愛情。還魂不證明別的,只證明還魂的虛妄性。」

其實余華何止講還魂的虛妄性,小說中講三年後,當柳生站在小姐繡樓的癈墟上時,己經:「對小姐的沉重思念,不知不覺中淡去許多。待他離去甚遠,那思念也瓦解得乾淨了似乎他從未有過那一段消魂的時光。」

如果柳生不是在菜人市場重遇斷肢的小姐,他可以完全忘了這一種才維持了幾個時辰的風流往事。但余華偏偏不讓這段古典溫柔的愛情消逝,於是加點血加點肉,加點刀光,與其說余華下刀的是古典文本,不如說余華下刀的是熟悉古典才子佳人文本的讀者腦袋,這一刀切下去,血肉橫飛,幾百年的愛情想像頓時化為盤中的爛肉,令人作嘔。

福樓拜《包法利夫人》中的艾瑪,這位沉迷騎士愛情小說的少婦,在理想愛情的消亡,在金錢的壓力下,吞砒霜而死,福樓拜寫艾瑪的悲劇,早在1856年就切開了古典愛情,赤裸裸的暴露了讀者閱讀愛情而自擬的幻象。《包法利夫人》其中一個主題就是要向陳腔濫調的通俗愛情小說開刀,而艾瑪悲劇的來源其一可說正是中了這些愛情小說的毒。

有趣的是,余華和福樓拜同樣在醫生家庭長大,對死亡的氣息已熟悉不過,對生命自小有另一番領悟。而余華更甚,做過幾年的小鎮牙醫,經歷過荒謬暴力的文革,因此他對古典愛情的肢解更來得徹底,在他筆下,擺明的是把玩一個古典愛情的虛像,從文字風格的刻意模仿,再至刻意重復章節,細心的讀者如果一早看到其中細節,自然對最後的結局不會意外。

余華把沉重的生死情愛戲謔一番,成為他為輕盈的文字游戲,而站在他背後的是深沉的歷史黑洞,一切都有其因由。

經典作品的改編,用賴聲川的話說,最能體現作者的功力,底蘊不好,分很容易把原作毁容,而自己的作品更可能只是一些包裝漂亮,卻没有底子的華麗垃圾,因此賴聲川問,我們到底是要站在舞台上向觀眾席扔垃圾,還是真心要獻上自己最真誠的心靈。

如何把握經典作品的精神,以當今藝術的手法再深入開展,亦或是以當代精神與經典對話,改編者的方法重要,但最重要的還是智慧,我們會從中看到改編者的人生觀,世界觀甚至死亡觀。

余華的〈古典愛情〉雖然肢解與消亡了才子佳人小說的虛妄,但意義絕不止此,余華絕不是為遊戲而遊戲,不是為暴力而暴力,我們看到的是歷史在當代所呈現的巨大黑洞,因此這篇小說絕不會在六十年代的台北出現,而那時我們有白先勇的〈遊園驚夢〉,作者以國共分離為背景,目的是向傳統至情文化致敬。因此改編或意念再創造,我們的手法可能是遊戲,但背後不能缺少智慧與作者對世界的洞悉力。

林奕華的《包法利夫人們》以解構與遊戲的方法,與福樓拜的《包法利夫人》對話,提煉書中重要的議題,提問當下,於是十九世紀法國的艾瑪與台北香港的女性並現於舞台,導演要帶出的經典作品中對消費,女性身份,兩性關係等等的當代反思,而其創作方法,就是從不斷提問開始。這種方法的效果最能見到導演的功力,而改編經典的另一個方向就是深化主題,以當代藝術手法重現作品精神原貌,香港話劇團的《盲流感》可說是實寫之作,編與導都注重如何以最強的舞台效果,展現原作對「看」與「人性」的深入挖掘。

經典作品在要當代還魂,為甚麼要還魂?還的是甚麼魂?用甚麼方法還其魂?是創作人不得不深思的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