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erforming Arts and Literatur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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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花夕拾

2007-07-12

十年臨流鳥,從看到被看


2007年7月1 日,香港回歸十周年,文化中心劇場由陳炳釗與張藝生聯手執導的《飛吧! 臨流鳥,飛吧! 消失的翅膀》重演。觀眾比想像中的少,九七前後,文化界與傳媒熱烈討論的香港本土文化身份,本土歷史追尋等議題,在十年後的今天,被某種東西掩蓋了。這種無聲無息的消失,就像看完演出離開文化中心時,被劇場外被湧向尖沙咀的人潮默默吞噬。今天,人們所關心的不再是歷史的深度,深度在後現代社會一早己成為貽笑大方的名詞,人們所關注是今晚維多利亞港上空的煙花是否燦爛,我們是不是能看到傳說中散化成「中國人」三字的煙花。至於我是「香港人」還是「中國人」還是「潮州人」等的爭拗想來也傷腦筋。直播煙花的電視台主持回應拍檔看到「中國人」煙花時,居然說,「恭喜你,你是中國人了!」對「中國人」身份的肯定已淪為一種遊戲式的輕狂言語,香港人今天選擇在這種奇觀式的歡笑聲中度過十周年,畢竟繁榮穩定,經濟力量壓倒一切。

如果把九七版「臨流鳥」看作是香港人從自身出發,看自己這座城市的命運,表現對家國焦慮的話。零七版的「臨流鳥」則把十年前單一的視角變為多種視角,香港也由一個單純的看者,同時變成被看者。戲中表達的不再是單向的父權壓迫,前途焦慮,今天戲裡多了幾分比較與對照,矛盾的情感凝結為更為複雜的情緒,不認不認還需認,認了代表愛嗎? 甚至愛的定義是甚麼?

2007版「臨流鳥」起首便有《慶回歸》一曲,歌詞從「盼回歸,你我期待」發展到「慶佢條命……迎佢條命......」歌曲刻意前後矛盾,表達的不外是歌詞中「駛七咁驚」的那份不甘心,到最後「你仲年輕,咁先至驚」的無力感。究竟香港人害怕些甚麼呢? 回歸祖國十年後的「臨流鳥」有没有給出答案呢? 這種複雜的情緒又以甚麼方式在劇中呈現呢?

陳炳釗的「臨流鳥」採用綴段式結構,打破傳統劇場的線性敘事,以遊戲的方式消解質問歷史的沉重感。但究竟要有多少個片段呢? 片段與片段之間的關係如何? 全劇是隨意拼貼組合的有機體嗎? 讓我們借用文學批評的一句套語「形散神不散」來看「臨流鳥」。 如果勉強為「臨流鳥」總結故事的話,或許可以歸納為幾個方面,一是家庭,二是考古隊,三是演員自身,當然還有穿插於全劇的抽象意念演出,如白裙演員扮演的臨流鳥,白布和紅布的裝置等等。舞台所呈現的時空有時是單一,有時是重疊,演員有時在多重時空中的演出,甚至會使其假定的身份出現一種曖昧與模糊,如考古隊員上場後,家庭成員仍在舞台的一邊,有時靜默,有時做形體動作,虛實的界線一早已被打破。觀眾難以在腦海中建立統一的假定性,全劇的人物、時間、空間皆在一浮動游移的狀態下。「形散」是導演刻意建立的風格,希望藉著疏離的演出,對問題多面呈現,引領觀眾對今天的香港進行深人思考。

接下來,就是「神不散」的問題,「臨流鳥」據場刊所載共分四場,分別為「九七記憶」、「探方顯現」、「港人圖騰」及「十年回歸」,每場都有數個小節,導演這次採用前後兩邊觀眾席,中間橫向舞台,演員兩邊走位的方式,精巧的場面調度使全劇雖有數十小節,但無須暗燈換景,整個演出流暢自然,一氣呵成,演員的走位也讓觀眾能看到更立體的表演,本來這種安排可以使戲劇要講的主題更為突出。但因為調度隱去了分場,模糊了場與場之間時空的轉換,內容與時空的大幅跳躍,觀眾也就容易失去方向,捉不住究竟全劇的重心在哪裡了。

如全劇起首家庭的問題遊戲,年青人向父系追尋自己本源不果,只有提問,没有回答,父系的沉默甚至到最後病入膏肓,都再再顯示創作者對歷史的悲觀先決態度。而與之相對,母系不斷提供湯水與食物,企圖掩去問題,轉移視線的手法也可視之當今香港的政治現實。從家到國,舞台上的演員忽然變成歌者,一曲曖昧的〈慶回歸〉把香港人十年後的不甘心與焦慮唱出。而後,隱約傳來國歌,從遠到近,一眾演員靜默,分場表把這一幕名為「透明的恐懼」,政治態度不言而喻。第一場從家到國,創作者一開始就把對國的質問定性為一場只有問没有答的單向遊戲,和1997年的「臨流鳥」相比,起首這種從香港看問題的單向視角倒是一貫的。

第二場考古隊上場,「挖掘」與「碗」延續了上一場兒子對父親有關家族史的質問,這裡演變成對生活與土地的考掘。這裡比較有趣的是,2007年加入了三位新演員,一位來自陝北,一位來自北京,一位來自日本。導演充份地發揮了各演員的特長,表演除了最明顯的語言差異外,更有意思的是,因著演員,原本以香港為本位的單一視角開始變得多元化起來,香港在此時,又成為一個被看者。來自陝北的演員因著帶口音的廣東話,也帶出語言政治;而來自北京的演員最初上場被當成偷渡者,其後又變成「自由行」,從「大陸妹」、「港燦」到「自由行」,香港人的矛盾與複雜心情藉兩位內地演員的演出表達於舞台。戲劇起始對歷史與父權的質問在這時也變得若有若無,對空間的關注在此時超越了對時間的關注,既然加入了香港被看的視角,可惜導演没有充份利用(其實另一位導演張藝生可以說是在台灣工作與讀書的香港人,可惜劇中未見一絲台灣視角),廣東話與普通話的權力之爭,北京與香港城市發展的對照,兩地文化人的生存狀態,日本視角的功用? 以上這些與香港後九七時代人們的心態,或者歌詞中的「驚」又有甚麼關連? 導演對後九七顯著的社會問題欠深入發揮,香港與母體的關係只是點到即止。

2007年版本的「臨流鳥」最為人關注的或許是語言的政治,劇中展現了廣東話、英語、普通話、日語、甚至還有陝北話、泰語…… 紛呈的語言狀態比起十年前版本的單一聲道複雜許多,展現了後九七時代廣東話與英語不再是高高在上的無敵姿態,其中北京演員何凡字正腔圓的普通話演出,被看作是理所當然,實際上可以作更多語言政治的發揮。另一方面,香港回歸十年,最多人討論的文化身份,在劇中以茶餐廳訪問帶出。這一場,演員做回自己,扮演應徵茶餐廳工作,老闆要求演員講出自己與大陸的關係外,更要出謀獻策,講要開設怎樣的港式茶餐廳。這一幕演員載歌載舞,氣氛輕鬆,在閒話家常,妙想天開的對答中,把香港人融薈中西,靈活變通的活力感帶上舞台,也是觀眾反應最佳的片段。

講到這裡,我們回到全劇起首的家庭遊戲,茶餐廳似乎離開歷史的考掘,對父權的質疑已有好大一段距離,觀眾已沉醉在某些幽默生動的小片段中,如日本演員以日本人遊客的眼光看港式茶餐廳,演員諧擬歌星,明星,作扮演的扮演,引誘小朋友出屋,取得哄場大笑,但觀眾在思考這一幕的意味時,腦海裡能連接上歷史、父權、文化身份等議題嗎? 還是模模糊糊地想,被父親困於屋內的小朋友代表甚麼? 父親代表甚麼? 引誘者代表甚麼? 引誘的內容代表甚麼? 這一切的苦苦思索到頭來只會降低欣賞的愉悅,還是聽聽演員唱出諧謔版的《香港始終有你》有趣,甚麼也別想吧。

拼圖遊戲式的結構可以讓觀眾隨意思考開放,但各式拼圖的內容與關連卻不能隨意,要不然,全劇的場次與長短是如何裁剪編排的呢? 總不會想到精彩小片段,就演出多少吧,表面的亂,內裡總會有導演精心安排的序吧。

導演有太多的話要說,太多的精彩現象要呈現,太多的深度主題要表達,雖然它們都在歷史的名下:如沉默的父權、對自由的渴望(逍遙遊的吟誦)、語言的政治、雙城的對照(北京城之現代化與波希米亞族之匿隱)、對歷史的遺忘與強權的重塑、對香港本土人類學的考證……這麼多講不完的主題,以拼貼的方式展現舞台,很難不冗長與雜亂。主題過度的跳躍也使觀眾抓不住全劇的重心。不如忍痛減去部分場次,把某些場次挖深拉闊,而場與場的銜接在主題上做更緊密的關連。這樣,形雖然散,但神不散,觀眾便容易跟隨導演的意向作出思考。

「臨流鳥」的舞台設置簡約,但意象鮮明,井字形的舞台,初以白布覆蓋,也可解作考古發掘現場,中間的洞實解為考古挖掘中心點,虛解為歷史的黑洞。演員穿梭於洞中,出入歷史,在懸挂的出土物(以碗為象徵)下講述各種故事,精簡出色,意味深長。後半場紅布的意蘊突出,象徵香港被紅色母體政權回收,舞台上鋪天蓋地的紅色的力量,在這裡並不代表活力與喜悅,而代表焦慮,演員其後的演出也愈見沉重,步步為艱。紅色與歷史成為後九七時代吞噬「臨流鳥」的力量,從1997開始「臨流鳥」貫徹十年的擔憂在2007年一眾演員的歌舞聲中,又顯得那麼頹然無力。

「臨流鳥」中「咁先至驚」的「驚」是歷史由來的複雜問題,也是香港在世界殖民地史中最最例外的例子。十年了,還養不熟,不是說「中央給不給普選,要看香港人有多愛國嗎?」這或許就是驚的來源,究竟怎樣才算愛國呢?表面上看,2007年7月1日上演的「臨流鳥」高唱「慶你條命」是給特區政府贈興,戲中表現的情感用知名親中愛國人士的名言,可稱為「陰陽怪氣」。但愛之深,責之切,戲中對香港這片土地,對歷史的念茲在茲,對遺忘與逝去的焦慮,不正是愛的表現嗎? 只是,十年後「臨流鳥」那「消失的翅膀」,缺乏一點「責」的根基,對香港十年社會的轉變也欠缺一點深入的探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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